白颖

【卿慈】欲梅欲雪天时


“手寒不了残棋。篝香细勘唐碑。无酒无诗情绪,欲梅欲雪天时。”

  宋慈曾给韩东卿寄过一张帖子,邀他前来对弈。

  本是韩东卿某日见属下因收了姑娘的帖子乐了许多天,一边百思不得其解,另一边又自觉若是收一张宋慈亲笔的信札也不为坏事,便随口跟宋慈提起。

  转日韩东卿便收到了宋慈送来的帖子,本以为自己不会如旁人一般乐不可支,但也强不到哪里去,不过是费力压下上翘的嘴角,不自觉地仔细端详了半晌。

  一旁侍卫见他神情怪异,自持了一副了然的语气哂笑“韩大人定是收到宋学子的信了吧。”

  韩东卿自以为绝妙表现,却不想得意神色仍然如此明显,只瞥那人一眼,再度愉悦地研究起了帖子。

  见字如晤,果真不错。

  宋慈的字的确好看,清秀俊逸,自成一派风骨,与韩东卿那不甚雅观的字比起来确实强了不止几倍。

  说是请帖,实则并未写明时间,也未写是去哪,两人心照不宣——反正韩东卿何时来宋慈都招待,宋慈平日有太学的课程,韩东卿亦有不少差事,更有二人突然出行去查探案件三五天回不来,韩东卿自然也只能忙里偷闲找个无事的黄昏时分踏入宋慈的居所。

  不过下过几回,两人就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般地习惯了与对方切磋的自在。

  韩东卿下棋多急促凌厉,步步杀招不留情面,平时也找不大到对手。宋慈却平稳的多,气定神闲地步步化解招式,或是神采奕奕地布下暗坑逼他跳,又或是看韩东卿苦苦思索,干脆故作温吞悠闲起来,一手捏着棋子迟迟不落,呷一口碧螺春再悠悠转头,支着下巴望着院落中的梅枝缓缓道,

  “韩兄,前些日子马兄寻了一株小树来送我,你说这是株红梅还是白梅?”

  韩东卿知晓他是在故意磨他,见宋慈双眸微眯的得意模样,果断拿过宋慈的小盏有样学样地喝了口茶,持了与宋慈如出一辙的慢悠悠语气

  “……我看不懂这些,大约是绿梅吧。”

  韩东卿料的不错,宋慈果真气结,也不再装模作样,果断落子,自信地对上了韩东卿的审视。

  “韩兄败了。”

  “在下拜服,还是宋兄技高一筹。”

  韩东卿也不再拘泥于棋局,与宋慈闲谈起来“我也好奇这是株什么花,可惜你我都不大有研究,待花开了,宋兄定要下封帖子,邀请我来折一枝插瓶。”

  宋慈挑眉,拢袖收拾起残局“又是要我下帖,韩兄那冷冷清清的书桌上竟也会放摆设瓶子,你就不怕这实则是棵杏树?”

  “杏,那韩某人也认。”韩东卿报以一笑“宋兄这里的茶不错,天色已晚,韩某不多留了。”

  “届时别忘了再送帖子来。”

  韩东卿一走,宋慈便摆出笔墨来书帖,韩东卿上次求帖时便废了他颇大精力,连写了七八张废稿,才挑出一张写的不错的慎之又慎地送了出去,直看得一旁的马子谦啧啧称叹“要我说宋兄此心,真如磐石不可转也。”

  宋慈涂涂写写半晌,才意识到韩东卿要的帖子是冬日的赏梅约,如今深秋时节就下笔实在是有些操之过急。

  宋慈对着纸稿怔了半晌“……谁叫我心急如焚呢。”

  心思杂乱,分辨不清,有什么正渐渐浮出。

  学中风雅学子多是焚香作笺,大抵是因着平日验尸查案缘故,两人均不爱香料,故而信笺只带松烟墨淡雅气味。

  最终仍是熬到深夜写了封自以为差强人意的,便一心等到冬至踏雪寻梅。

  南方极少下雪,今年却不知为何冬至即落雪,一夜雪压梅枝,宋慈清晨推窗而观,果然花开如火。

  是红梅。

  宋慈忙遣人送了帖子去,却得知韩东卿前些日子便不知所往,已然有数日未归家。

  宋慈知道韩东卿身份贵重事务繁多,又难免有慈照那样十分棘手的人要料理,不告诉自己定是怕自己牵连其中,到底也不免心生烦闷——虽说他自己并不愿意承认,只是收起帖子扭头便回了太学“烦请马兄替我告假,我要到外地查探案件。”

  “嗬,雪景甚好,宋兄怎么如此烦躁”,马子谦故作成熟地拍拍他的肩“我知你为着韩兄失约不满,只是此次……”

  “并无不满,韩兄忙碌,自当体谅——案情紧急我明日就出行。”

  宋慈匆匆离开,临走前却在梅树旁驻足许久,凝视片刻,愤愤折下一大枝红梅,转头就抱着梅枝步履匆匆,不顾身后背着的工具箱子,几乎要跑起来,全无平时淡定个性。

  小跑两步才缓缓停下脚步,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挂念韩东卿多一些的,便对着怀中红梅花渐渐平静了下来。

  宋慈不是傻子,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意。

  他唯望韩东卿平安无事。

  韩东卿到了春末夏初才回来,到府邸门口时已至深夜。

  突然福至心灵,他未等把行李收拾下,便携了揣在怀中的锦盒,半夜造访宋慈小院落。

  明知宋慈已经睡下不好扰人清梦,韩东卿却实在苦思不得,只好行些非君子所为的事,敛了气息放轻脚步潜入宋慈卧房之中。

  只看一眼就走,韩东卿是这样想的。

  他实在是自制力不强,说是看一眼却对着宋慈的睡颜怔楞了许久,直等到宋慈因为他不自觉间的气息醒转过来,才如梦初醒般起身,却因蹲的时间过久腿脚酥麻踉跄了两步,宋慈急忙翻身下床扶住韩东卿,

  “此次出行可是受伤了?”

  “并无……”韩东卿本想回答是盯着你看蹲得脚麻,却转念一想回道“只是舟车劳顿有些头昏。”

  宋慈点起床头小盏,盯着他浑身上下看了许久,才一目了然地笑了起来“韩兄千里迢迢,舟车劳顿,脚挺麻吧。”

  韩东卿知道宋慈到底懂医术,这些拙劣行为自然逃不过,才直白回应“刚从西边回来,等不及想给你送点东西。”

  韩东卿掏出怀中视若珍宝的锦盒,忙不迭捧到宋慈面前。

  宋慈到底是还有些不待见韩东卿,打开盒子却哑然失笑。

  赫然是一枝杏花。

  见宋慈神色变化,韩东卿反难为情起来,全无平时气势逼人之势,讷讷道“是我失约在前,实在对不住,说了要同你折枝的,西边不知为何找不到梅树,我临走时,杏树恰好还开着花。”

  宋慈忽然笑起来收下盒子,又将床头的盒子也递给了韩东卿“可惜那实在不是杏树,你瞧瞧,这是一枝红梅。”

  意外与韩东卿手中的如出一辙的盒子里亦是花枝,当日折下的红梅被他晾干留了下来,时日太久,枯朵已在盒子里落了大半,只剩一两朵还留在枝上,依稀能看出艳红颜色。

韩东卿终于明白了心中不对是从何而来,宋慈屋中从不焚香,唯有雨水湿润气息,此刻却独有一股梅香。

  宋慈拆了冠散着头发坐在床头也不再端详杏枝,借着灯盏的微光目光转向了韩东卿,韩东卿看他还有些睡意,并没有平日神采奕奕之态,只感觉软和许多,也在昏暗中坐到了他身旁。

  “行了,别鼓着脸闻了,是马兄教我的,屏儿姑娘教他说城中风雅之辈多将花朵研入墨中,自可留香,下次我再给你寄帖子……”

  宋慈忽地低了声,后话也有些模糊不清“……你便能知晓这株梅树的香味了。”

  说完这些宋慈便将两只盒子放到床下,翻身躺进榻的内侧,拍了拍留出半边的空床“是不是半夜里回来还没回家就过来了?明日若无差事就再睡会吧,不大挤。”

  韩东卿如愿躺在了宋慈身侧,见宋慈和衣而眠,背对着他半晌都没再出声,哑然失笑。

  宋慈向来浅眠。

  “宋兄,是不是我进门时你已醒了。”

  宋慈翻过身来,韩东卿借着稀疏月光见他神情平静“你进院子时我已知晓,我熟悉你的脚步声。”

  宋慈说完便转头望向了床顶“你要是睡不着就跟我说说这次到底怎么回事吧。”

  韩东卿只得娓娓道来,叙述完才轻轻握上宋慈的手“下次不会爽约了。”

  “你明知我并不是因为爽约而恼,我以为你打出枣核时便早已经是信任我了。”

  “韩兄,我以前读李诗有言‘相知在急难,独好亦何益’,我们一起查探了许多事情,亦有许多事你本可以同我说……你不要瞒我,只留我原地等你,你也不要总是自己独着,我纵然并不能帮你许多,也愿意同你分担。”

  宋慈突然絮叨了起来,连说许久才喘了口气“韩东卿,你信我,我也信你,明年我等你一同折枝。”

  宋慈等了一个寒冬,清朗的单音节终于轻轻落下,持续许久烦闷被这一声化开。

  “好。”

  又至冬至,韩东卿好歹并没有事务,只在桌前涂涂写写。

  被宋慈称为冷清的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上了一只白瓷瓶,瓶中唯有两枝枯花,梅枝和杏枝,相依得格外自在。

  刚刚天明,远处已初现踩上枯枝积雪的声响,宋慈身罩雪衣踏雪而来,见韩东卿在屋门前等候,递上了帖子

  “宋某人亲自前来,不知这回能否将帖子送到,煮茶摆棋,请韩兄来折一枝梅花。”

  韩东卿拂落宋慈肩上薄雪,亦掏出怀中的信笺“只不巧我也写了拜帖,看来是晚了一步。”

  宋慈将拜帖收好,只闻得帖上梅香如故,只轻声回应“无妨,那就等明年此处的杏花开了,韩兄再占一步先机吧。”

评论(4)

热度(111)

  1.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